1999/03

京不特


 三月八日是女人的日子。我重新把从前的诗句念一遍:

神造了女人
美好和女性于是一体
于是神造就男性诗人
让他永远地追逐

那拥有美好的只是女性
所以他是永远的追逐者

  女性本来就是美和希望。潘朵拉拥有美,所以神选择了她作为灾难使者,她打开了匣子之后,之中除了希望,什么都出来到人世间了,然而她把匣子又盖上了。潘朵拉之匣其实是女性的子宫,它孕育希望。但是这胚胎成为孩子呱呱坠地,希望也就不再是希望了,而是人世间的现实。
  或许世界是两个世界,美好的幻相和令人绝望的真相世界。
  诗人在幻象世界里遵循着这样的原则:“我所依恋的,就是好的;然后,我要去达成这好的”。他不去追究它的根源,他不去问它为什么是好的,他也不去追究为什么我对之依恋。因此得到陶醉。
  但是,在绝望的真相之中,诗人只能是僧侣,只能是苦思者。在这个没有结果的世界里,他对于一切都究其根,而究根的结果是无结论,这“无结论”导致了他对于认识本身的绝望。然而这绝望却是很真实的。
  哲学不是女性的,但艺术却是女性的。那美丽的幻相世界是女性的。女性只有对生活中具体事物的绝望,但是没有对于生命本身的绝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上帝才使生命通过女性的躯体来繁衍。或者,在因果上反过来:因为女性在繁殖着生命,所以神使它不具有对于生命本身的绝望。
  我有没有在什么时侯说过这样的话呢?--“这什么什么美得让我绝望!”

@1999/11

      □ 编辑室内通信/京不特


      XX,我想你想说的“边缘”是独立于主流意识,我行我素的无政府主义状态。这个正是产生艺术作品的原始推动力。那么这时“为作品而争执”或者为作品给出方针就是非艺术的东西了。作品自己给定自己的存在。然而作品能够得到生命的前提,是创作者对作品的诚实;如果创造者只是把作品作为某种意识形态的传声筒,那么作品就失去了“自律”的生命。
        诗歌常常是青春的。
        年轻的时候是由血气带动,爱是爱,恨是恨;而这种爱憎分明相对说来也是诗意的源泉。在这种直感之下好像是没有什么人品对作品的影响。然而其实不然,因为激情写作之中恰恰包含了“处在写作状态之中的自我”对于写作或者对于作品本身的诚实。否则就不再是那“爱是爱恨是恨我行我素”了。而这里,我能够强调的人品品格不是他的其他道德品格,而是对于自己的艺术的诚实。
        如果一个创作者认为,“无所谓诚实了。虽然我不如此如此认为,但是因为政治或者人际关系的需要,我还是有必要进行暂时的妥协,而作出一付如此如此认为的样子。”那么这是为那人品的堕落提供了缺口,而同时因为人对作品的不真诚,也使得作品越来越失去价值(郭沫若可以算一个例子。他的后期作品还不及一个怀有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的理想的少先队员的青春激情诗篇。因为郭是不诚实的,而少先队员虽然被愚弄、虽然被洗脑,却写了他所追求的东西)。
        别的道德理解是可能纯粹的人品,和诗品无关。但是作者对创作的诚实是基本线。如果那“妥协”是停留在“因为政治或者人际关系的需要,我还是有必要进行暂时的妥协,--我沉默”这样的底线上,那么这种“妥协”却没有影响作品,而以一种回避的姿态所进行的“吟花弄月”也常常是出色的作品。
        我想到我自己从前的自我描写,我说我自己是一个“不辨是非、没有罪恶感、没有道德观”的不悔浪子,但是后来看看,我自己还是不可能脱开“对自己、对作品诚实”这一“是非-道德感”。也因此看见了艺术创作的道德底线,--对艺术本身的诚实。
        谈及妥协,我还是拿上海八十年代的作协作为例子。我不知道今天在中国的作家协会是怎样的,或者中国别的地方的作家协会是怎样的。但是,八十年代或者之前,在上海,作家协会对年轻创作者所起到的作用是摧毁性的。作协以自己的影响、以名利诱惑着青年,而交换条件是接受国家意识形态对“创作”的“思想指导”。许多所谓的大学生诗人在诱惑之下接受了这种条件,然而这对他们的创作其实是一个毁灭过程。许多大学生诗社看上去是在这种意识形态的指导之下“茁壮成长”,然而诗人却消失了。而在尚未达成这种妥协之前,我却能够看见许多出色的诗歌(诸如卓松盛和张真的诗歌)。而那些一开始就以进入作协、以达成这种妥协为写作目标的人们,则是从一开始就在为国家意识形态在写,他们的东西,如果我们今天看一看,会马上脱口而出:“全是思想宣传品”。但是,我也注意到了一个现象,那时也有一些大学诗社成员,虽然和作协沾边但是却以一种“象牙塔知识分子”的态度写纯粹类似于读书心得的东西(虽然以诗歌的形式),倒也不至于完全走向非诗。而那时陆忆敏、王寅、陈东东他们则是以“无视作协,自己写自己的东西”来维持自己创作的纯洁性,也确实写出了八十年代中期的出色作品。他们没有别的道德准则,但是在底线上保持着“对自己诚实、对创作诚实”。
        提及更进一步的道德,我也承认人品和诗品有界限。一个在生活中损人利己,而对自己的创作诚实的人,完全可能是一个出色的诗人;而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助人为乐,却把自己的创作作为“可以是妥协的产物”的人,却不可能是一个入流的诗人。然而我认为道德的深化对一个诚实诗人的“对更高境界之求”还是有影响的。这一点我同意非扬的说法,--“诗歌毕竟是属于心灵的”。
        说及那些“指名道姓的人身攻击和朋比吹捧”,那倒不是指“边缘写作者”是这样,而是我读到的一篇“日常口语”旗帜之下的人所写的文论;虽然我不曾在“知识分子”文人中也读到同一风格的文章(至于是不是完全没有,我就不能肯定),但是我却读到过一些厚颜“知识分子”文人的纯粹“朋比吹捧”。我对这些“朋比吹捧”者并不存在什么别的道德要求,而只是以这“对创作的诚实”作为底线来衡量,他们不够格。同时,我试图看一看他们的作品,也是很少有出色的(而且一些作品本来可以是相当不错的,但那急功好利的欲望和野心加上对自己的不诚实,使得作品本身的艺术性遭到损害)。
        如果纯粹从边缘和主流(中央)的概念出发,我更相信来自边缘的可靠性,因为来自边缘往往更独立。但是在这一场喧哗之中则不一样:他们都在为自己在“主流”中的地位而争执,也就是说,“为艺术观点而争”只是一个假象,本质上是名利之争。一些自称是“边缘”的,其实从前是主流中的红人(我甚至可以看出他们中一些人的作品一直就是以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为指导而写成的),而随着所谓“知识分子”文人对主流的占据,他们变成了看上去是“边缘”的东西。他们的所谓“中央”和“边缘”,其实是和权威意识结合在一起的。所以他们为进入权威角色而争执(如果谁嬴了,看起来谁就有“制定秩序”的权威),为自己的“一帮同人”的大一统地位而争执。当然,由于这种“功夫在作品外”的权力争执对艺术的摧毁性,只会导致他们的“文学地位”每况愈下,--九十年代是聚财者的年代,在读者们越来越深地陷入道德虚无主义和市场文化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精明,任何人想要以“大一统权威”愚弄读者,都不可能达到最终目的(虽然一时上有可能短暂地风行)。不管是作为虚无主义者还是作为纯粹功利主义者,读者不是傻瓜。
        我常常忍不住要以那时评论水浒时所谈及的“宋江-高俅”间的关系来打比方。但是,因为我从十多年前就使用了“饱狗饿狗喻”,而且一直重复,所以在这里不好意思再多演义这个比方了。另外,问题也不是纯粹地这么黑白分明,其实在这两个阵营之中都有出色的诗人,所以这种争执就更显得鱼龙混杂。我为那些被卷入这旋涡的诚实诗人们感到可惜。
        在我看来,“中心”和“边缘”应当是一个历史概念。在人们对历史现象的材料进行分析的时候,人们说,这样和那样的现象是那个时代的中心或优势现象,而另一些则是边缘的,等等。而在同时代这样说,就往往是指一种权力斗争了。而在这种意义上又可以分两类:一类是那主流的是惟我独尊不容忍多元的,而那“边缘”的为了自己的存在权利而反抗,这是“主流-边缘”的斗争(这是所谓的“造反”,或者文化反叛)中的一种;另一类则是那“中心”的占有“惟我独尊、不容忍多元”的主流地位,而那“边缘”也想夺得这“惟我独尊不容忍多元的主流地位”,于是这在本质上是为“主流地位”而斗争(比如中国历史上的儒法、儒道、儒佛斗争等)。
        艺术是无政府的。那以某种意识形态来“指导”艺术的企图本身就是一种消灭艺术的企图。而所谓的“人类精神中的非理性因素”是一种存在的现象,也常常通过艺术被反映出来,但是这不是怎么值得鼓吹的东西;诸如性、罪恶等等都是这种存在,也出现在艺术之中,但是艺术不是鼓吹性交和罪恶。那些鼓吹道德说教的文字是意识形态的产物而不是艺术作品,同样鼓吹魔鬼教或者鼓吹非理性的东西同样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东西,区别只是前者是比后者更高级的意识形态。小孩子扮老成固然可笑(比如在非理性状态中的人大谈哲理),但是老莱子扮婴儿啼,则是令人作呕了(诸如对非理性的刻意追求)。如果一个人在作品中反映社会的荒诞,那么恰恰说明这个人很理性,很知识分子,所以他才看见社会中的荒诞(文明的问题是出在理性本身的不够理性,出在理性本身无法消灭自己身上的非理性成分,而不是因为缺乏非理性)。如果一个鼓吹非理性崇拜荒诞的人是处在非理性的状态,那么他无法洞察社会的荒诞和自身的非理性的,因为只有理性才能够为“什么是理性”和“什么是非理性”作出限定(一个清醒的人能够说:我现在是清醒的,刚才睡着了;一个睡着的人不可能为自己的状态作出描述)。而如果他是在很理性地鼓吹非理性,那么他在自己宣布自己的理论是无效的。这样,在我看来,对非理性的鼓吹只能是无聊的。
        但是诗歌中恰恰是有着许多非理性,但是那不是理性地鼓吹非理性的产物,而是激情的产物,或者潜意识冲动的产物。艺术中的非理性是潜意识的,至于那有意识的非理性则是指鹿为马的非理性。我们在专制国家的人文理论中看见的非理性就是有意识的非理性。(这里又让我想到人们对“民族潜意识”的误解:中国学术界常常偷换概念地把那实际上是“民族意识”的东西说成是“民族潜意识”,并以此作为鼓吹那非理性的民族主义的依据)。
        反过来,“知识分子”们的说法毕竟能够自圆其说。如果他们只把自己关进自己的象牙塔,是无可非议的,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再反过来也一样,一个人要自己鼓吹非理性崇拜荒诞,那也是自己的选择,无可非议。当然我自己觉得这第二种选择是很荒缪的。
        但是,问题出在他们的企图是想建立一种惟我独尊的标准和权威,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同时提防两方面的野心家了。而我不想对持有不管是“知识分子观”的还是“非理性”观的艺术家作非议,只要他们把这观点仅仅作为自己的艺术观。我想说明的只是:大一统的江湖帮会处世哲学只是一种江湖帮会处世哲学,它不是文学标准的基础。文学的标准在文学自身之中。是艺术作品宣告它自身的存在方式,而不是意识形态。
 


 
@2000/03

京不特

  最近,因为一些橄榄树的具体事务,我觉察到国内发生的几件看起来和文学有关的事情。几种不同的争议(既然看见,就不能不留意的):一是关于金庸的,一是关于鲁迅的,一是关于文学的倾向问题。在这里我也谈一些自己的看法。

(一)

  我自己是喜欢金庸和鲁迅的作品的。同时我也是一个写作者。早年对于金庸和鲁迅的阅读使得我在看见一些社会问题时,想起他们作品中的一些描写。但是,在我自己写作的时候,我一般不会想起他们的作品,因为我自己的写作是他们的东西所无法替代的,否则我也就不用自己写了。

  我在这里这样说的原因是因为我在一些争议之中能够看见这样一种潜在的抱怨:因为他们的存在,文学的发展被妨碍了。或者,一种呐喊:他们其实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另一些人的作品。当然也有更多曲解性的、为竞斗而争胜的论辩。我不想谈论那些曲解后的批判(诸如把一些在他们所不具备的文学目的加在他们身上,或者把今天我们时代的特定媚俗现象,放到“那个时代”的他们的身上),因为我认为对一个“对虚构的对象的批判”的反批判,和这“虚构批判”同样无聊。在这里我想说的,一是文学的发展没有被他们“妨碍”;一是不管他们算什么不算什么,都和“另一些人的作品是否重要”无关。

  在和金庸有关的争议上,因为我从来没有读过那位金庸的批判者的小说,所以我无法说出二者作品的比较。但是我觉得这在作品阅读的本身是无关紧要的。如果这另一位小说家的作品非常好很深刻很有力度很有语言个性等等,并不就此成为“金庸小说一无是处”的依据;同样,如果另一位小说家的作品很糟,也并不因此能够说明“金庸的很深刻很有力度很有历史意义等等”。郭沫若在红海洋的时代写了许多,都是垃圾,而它们之所以是垃圾,和是不是加缪在五七年得了诺贝尔奖毫无关系,相反那纯粹是因为郭沫若自己在制造垃圾。
  或许什么时候我会阅读那位金庸的批判者的小说,如果他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那么我的感叹是“好小说!”,而不会是“金庸因此从此有问题!”


(二)

  在鲁迅的问题上,曲解的成份更多。正如作为反意识形态强调个人强力意志的尼采的名字被滥用成了纳粹的消灭个人意志的意识形态哲学家的名字,反对奴性精神的鲁迅被一个向人民灌输奴性的意识形态竖作了权威。正如对于尼采的破坏不在于那些读懂或者读不懂尼采的人们的攻击,而是那些把尼采曲解为“真正尼采所根本不是的思想”的人的阉割;鲁迅的灾难则是一个奴化人的政府对之的膜拜。

  在红海洋的时代,中国主流的意识形态把那被曲解了的鲁迅立作中国的文学权威。在那个时代,中国不存在文学,“作家”、“诗人”们为意识形态炮制谎言。然而,这和鲁迅毫无关系。首先,“成为权威”是和鲁迅的写作精神相悖的,--作为死者,他被以“命名为权威”的方式阉割;其次,那个时代的“作家”、“诗人”们之所以不写作品而只炮制谎言,不是因为读鲁迅太多,而是因为外在社会政治的黑暗兼内在人格的低下。

  然而今天“这被曲解的鲁迅”已经不再是偶像,或许今天是人们更能够平静地阅读鲁迅的时候。(比如说,在学术界争论中国应当坚持传统还是西化的时候,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看一下鲁迅的拿来主义观点,估计许多非本质的思想混乱就可以避免。)
  我相信在今天作为一种“曲解运动”的“鲁学研究”之类的努力是徒劳的。因此我也认为“反对鲁迅运动”也同样是建立在一场虚构之上;当然如果有人为反对而反对而致力于虚构,那是因为他有别的目的,和鲁迅就没有关系了。

  观察一下,我能够发现,中国的文化界确实一直是倚靠在偶像权威上大喊反对权威的。只是今天中国文化界的权威偶像不是鲁迅,而是被误读或者没有被误读的“解构主义”、“后现代”、“后殖民”、“福科”、“启蒙批判(对“启蒙批判”的最大曲解就是将之误读为“反启蒙”)”等等。理性是中国所需要的,正如理性是西方和一切人类的社会所需要的。理性启蒙在西方出了毛病,不是因为理性多余而是因为理性启蒙本身的不够理性;理性启蒙在中国出了毛病(近代现代历史上的许多“革命”),不是因为在中国不应当出现理性启蒙,而是因为在理性达成了对人的启蒙之前,非理性却已经以更快的速度取代理性的位置而把新的蒙昧主义施加在人们头上。所以,有着责任心的中国人今天的工作不是反“理性启蒙”、不是“回归蒙昧主义的田园梦境”,而是通过启蒙批判、通过对“出了毛病的中国启蒙运动”的反思而找到问题的根源而真正向理性启蒙的本来目的靠近。

  虽然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很反感阅读鲁迅贺敬之郭沫若等等的文字,--因为那是一种意识形态在使用它的权威迫使我读;而在没有被外来权威强迫的今天,我不会去读贺敬之郭沫若,但是我喜欢鲁迅王小波,正如我喜欢阅读我的朋友们的作品。鲁迅是一个真诚的作家,他用自己的心血写作;这就是我喜欢鲁迅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向我的朋友们推荐鲁迅,我也向我的朋友们推荐尼采、霍克海默、阿多诺和福科;我向我的朋友推荐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反文化、反启蒙的权威”,而是因为他们对文化问题的思考、他们对理性本身的批判。是的,他们都对启蒙提出了尖锐的批判(诸如鲁迅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尼采的人文主义批判、阿多诺对科学文化成为“第二自然”的辩证论述,等等),但是他们不是反启蒙,他们写作和思考的出发点也不是为了成为人们的权威。如果读者误读、曲解他们,如果读者不使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而将他们顶礼膜拜地竖为权威,那么出毛病的是读者自己:是读者把作者竖作权威,而这正是作者所立意反对的。
  他们的文字给人以启发。这些文字的被阅读不是错误;错误的是人们曲解和权威化他们。


(三)

  我不认为谁有权利对别人规定,“应当怎样写作”。但是在这里我只是说出自己对写作的看法,而让同意我的观点的人们同意,让不同意我的观点的人们不同意。

  “首先实现启蒙,随后才谈得上解放”。我重新读《亚文化是什么》,其中一段文字让我想到许多。我把这个段落附在后面,这样我就偷一点文字懒了;因为我觉得作者的文字本身很说明问题。

  (如果说人们在说“返璞归真”,那么就意味了人离开过“璞”和“真”,所以才谈回归;否则人无法说“返璞归真”,因为人一直在粗璞和天真之中;从这个角度说,中国的“反启蒙运动”正象那从来没有摆脱过粗璞和天真的人在鹦鹉学舌--“返璞归真、返璞归真!”。)

  摘录:

   “……
   因为,只要我们还在坚持亚文化的中心问题,也就是启蒙的问题、人性解放的问题(这事实上也是整个中国文化所面临的根本问题),那么,寻找一种能够促使人性解放、使中国的启蒙成为现实的艺术形式,也就势必将成为我们的主要美学课题。
   在一个后工业社会的文化空间中,马尔库塞认为“艺术就是解放”、“艺术即形式”,并且,将艺术积极改造成为一种纯感性的实践活动。但是,在我们中国呢?如果亚文化确实已经将存在主义、现代派的实验活动、现代主流哲学作为自己一笔真实的精神遗产,那么,显而易见,我就只能坚持作为一个中国人而独立地屹立在这块大地上,将“世界公民”视为我们心灵的乌托邦,将西方的种种文化视为一场正在改造我们的思想、改造我们观察世界方式的智力活动,而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体验,更不是我们的文学。
   目前,由读书活动引起的智力瘫痪是严重的。事实上,你只要还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基本的生存境遇、基本的情感形式还未改变,你就不能忽而是黑格尔,忽而是佛洛伊德、现代派、现代主义,忽而又是马尔库塞了,这种消费型的思维、意识形态思维,除了证明你是一个根本无知的野蛮人、一个智力上的蛊惑者,还能证明什么呢?
   我们只有首先实现启蒙,随后才谈得上解放。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命题是:“艺术就是启蒙”、“艺术就是内容”,而不是其他。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是批判现实主义而不再喜欢其他标签的原因。那么做一个批判现实主义者,什么才是他的基本的艺术观呢?
   自解释学成为一种哲学以后,读者、作者、作品的关系、意义问题已经获得了广泛的重视与讨论。但是,应当承认的是,我们至今对它的看法还是沉浸在非常混乱与无聊的见解之中的。其实,只要我们认清这种学术得以生存的文化前题,那么,认清这三者之间的真实关系,也就不会显得那样的烦复与艰难了。正如反启蒙只有出现在具有高度文化积累的西方现代社会才会成为一项真实的“人性解放”的口号一样,现代派将作品的意义交给读者决定,这也是由于高度的文化积累才会产生具有解放力量的消费型文化,产生“艺术即游戏”这类理论的。
   而我们的现状是什么?据说野蛮人每一次游戏之后,便将为他自己套上一具新的枷锁,例如巫术、祈祷之类的危险游戏。有时,我从电视机里看到我们的摇滚歌手,他或她正在拼命地扭动、嘶哑,我就担心,从他脆弱、先天不良的体质中怎么还会有力气、精力再来支配他下一次的扭动、嘶哑?当我们的男性普遍地患有阳痿、女性患有阴冷的时候,发泄便成为进一步的病情恶化,消费便成为进一步的掠夺。
   我们能够成为现代派吗?我们是这样想的,因为它确实感动过我们。可事实上我们却做不到,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只要普遍的文化积累贫困还是我们的生存世界,我们便需要创造而不是消费;便需要积累而不是掠夺、发泄或游戏。因此,需要我们今天去捍卫的东西还仍然是启蒙的口号,是去承认作家作为启蒙实践者的合法地位,并由此捍卫作家的纯洁与崇高。”(王一梁《亚文化是什么》)


附、关于“拿来主义”。一封一九九八年的电子邮件:

  中国有过相比同时代的其它国家更辉煌的文明,但那是过去。中国的文明应当是属于博物馆的东西,我们(至少是我自己)不能让它来压迫或者决定我们。在古代,中国辉煌过,但是那是古代,那是和当时的世界各国比较。如果我们现在回到古代,那我们有能够怎样呢?结果只是比不上今天的中国。

  当新儒家们说,“我们应当重新恢复我们的华夏传统文明”时,我就在想,如果日本人说他们要恢复他们“自己的文明”,那么他们只能得到他们的野蛮人的仪式,日本人正是因为在那时有着面对华夏文明的自卑,所以拼命进口华夏文明,而在之后又有着对西方文明的自卑,所以又拼命进口西方文明。是什么东西使得日本人有一个这样的今天,那是他们的那种居于野蛮民族地位的自卑和不甘心。同样,如果欧洲人(尤其是英国德国北欧等)说他们要恢复他们“自己的文明”,那么他们只能得到他们的野蛮人的仪式。他们在古代则是因为有着面对希腊文明的自卑而接受了希腊文明和罗马文明。傲慢而自以为是的中国今天肯定是落后的,正如傲慢而自以为是的罗马终究衰落。

  我不是要全盘否定中国文化,我认为是应当让中国的传统文化进入博物馆,而不让它来决定我们中国人的思维;同样,我们也面对着西方文化,那么也让西方文化进入中国的博物馆,而不让它来决定我们中国人的思维。

  从前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决定中国人的思维,所以中国人甚至无法在自己的文化中取真正的精华,而全盘西化的结果则是我们无法在西方文化中选择其精华。我想,如果中国人要真正赶上和超前世界的现代文明,那么就必须把中西方文明都放入博物馆,然后,用我们自己的头脑进入这博物馆去重新发现、重新选择。我想,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在今天并不过时。无所谓中国文化、无所谓西方文化,合理的我们就拿下,不合理的就扔掉。孔子是人不是圣、作为纯粹宗教的基督教和中国的土地庙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不用什么自卑心理,但是记住,文化(不管是“华夏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没有什么可让我们夸耀的;相反,从野蛮进入文明的人们才值得夸耀,因为他们达到了他们的祖先所达不到的东西。
  千万不要把博物馆当成自己的住宅--如果那样,我们的住宅永远是破破烂烂。我们把博物馆放在一边然后造适合我们自己住的新房。


 

@2000/06

京不特

〔为计划出版中的橄榄树批评集所写的序言〕

  一个月前,祥子委托我为《橄榄树》的评论文集写一下关于批评的批评,我马上答应了下来,因为我当时觉得我确实有不少文化文学批评方面的感想。然而,在真正要开始写的时候,却又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着手。一方面,虽然我是一个常常会在网络上发一些“忍不住的议论”的人,却不是一个正规地写评论的文学批评者,所以我在这里能够作出的努力主要只是在那网络评论中的“不是评论”的方面找到一些可供批评的对象来。另一方面,我对文化文学批评文体的看法是一种“个人的模式”,所以只能作为一种参考观点,而不作为对于文体的批评。

  首先是关于我所找到的那“不是评论”的批评对象:也许我在这里更多的能够谈论的是关于网络,关于为什么网络正在成为中文文学创作的最理想土壤。
  随着好莱坞娱乐工业产品和可口可乐文化在中国的泛滥,那些低级趣味的审美品味对文化的污染不小于从前中国“现代文化”中的假大空红色污染;这种污染主要是发生在情节性的艺术体裁之中,新的可口可乐式的虚假现实和民族主义的煽情神话代替了红色的假大空。虽然小说和影视创作所可能面临的那种“为追求感官刺激而达成的感官刺激”的腐蚀因素无法侵入批评的领域,我认为文学文化批评的最大敌人同样是(批评者所可能具有的)不诚实。正如为某种意识形态而创作导致文学艺术的僵化和死亡,一种由时潮所决定的(无论这时潮是共产主义理想、文化大革命,还是经济改革、民族主义)所谓文学批评或者文化批评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只能是一种误导。当然,如果我在这里使用批评的文体抵制意识形态的误导,很有可能我自己也因此走进误导的泥淖之中。于是我就更加为网络作为一种自由文学发表场所而感到侥幸,因为读者在这样的自由发表场所之中能够看见各种不同倾向的文字。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虚妄”是有两种类型的,或为有意识,或为无意识。反观自身,我觉得自己有意志抵制那“有意识的虚妄”(这种虚妄也就是:为时潮为政治目的为意识形态而违背自身立场),但是一旦处于“无意识的虚妄”,则自己往往无法自知:我能够把自己设想为一个“在世间昏醉众生之中的独醒者”,陷于虚妄之中而自以为是在反虚妄。这时,网络作为一个自由发表思想的所在意义就更重大了:固然我自己的自大自信可能导致我的文字上的僭妄,然而我的读者也能够在网络中阅读到我的倾向之对立面的文字;固然某种权威的刀笔吏能够向人们灌输某种蛊惑的烟幕,然而独立思考者也总是能够以自己的文字的雨露在网络上洗刷去朦胧而让读者看见另一种景象。
  于是,在这里,各种倾向之间的相互以修辞手段而达成的“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这些倾向都能够被读者们阅读到。虽然一些通过精心加工的不诚实的文字能够在一时间达到蛊惑的效果,然而网络所提供的自由文字发表可能,使得人们能够读到各种独立的思想,因而,读者在这样的文字环境这种最终有着进入自己的独立思考状态的可能性,并自己引导自己走出被蛊惑的状态。网络为文学创造者提供的正是一种脱离时潮和意识形态的“指令”而发表作品的可能性。
  我也看见一些所谓的知名作家对于网络文学现象的抱怨。我觉得这种抱怨很正常:从商业的角度出发,缺少竞争能力垄断者最怕的是自己的垄断被打破。在网络出现之前,作家协会和文联通过行政手段几乎垄断了中国的文学作品发表场所(非法流通手抄、油印本发行手段和流通可能性毕竟无法和合法出版的书籍杂志相比较,而且“非法”),所以写作者只要也只有被由非文化机构所领导的文化机构(作协等)审核通过后就能够和才能够让别人和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专业作家”了,而作为非文化机构的宣传部也在行政上决定了这种文化垄断的确定性,--读者别无选择;但是,网络的出现改变了这样一种关系,而决定一个写作者是不是“好作家”的评判者不再是作为非文化机构的宣传部、中国作家协会或者文联,而是文学作品的读者们。在这里,恰恰就是网络为读者提供了选择可能性,因此那些在读者的自由选择之下面临淘汰的所谓“专业作家”理所当然地会憎恨网络文学现象。

  其次,我也谈一下我个人对于批评文体的看法。我曾在《橄榄树》中与同人青松兄谈论及中国文化现状中的“炒作”现象。我说因为我人在国外,本来对这个炒作的文坛没有兴趣,只是简单地不承认它。而我阅读的只是我的朋友的和我自己发现的国内外网上下的作品(譬如王小波作品是在他去世前被我在网上发现的)。但是青松兄就“被大小报刊包围”(而这些报刊都是按照“炒作”的运行程序在提供着喧哗),所以对它的态度不是“弃之”,而是想“修理整顿之”,--因为这气势汹汹的喧哗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不对抗不行。
  因为对文学现状的不满,一些朋友就很容易以为文学和文化批评的任务就是指导(小说诗歌等等的)写作者如何写作。但是我不这样认为。如果对文学的现状有不满,我觉得文学和文化批评没有必要把重心落在对具体诗人或者小说家的批评上。因为“文坛乱糟糟”的根子不在小说家那里,而是在“文坛”本身。只要是“有意识地诚实”地写作,诗人或者小说家怎样写都行,那是他(她)的权利和风格。文坛化脓的部分原因是有太多不诚实的“评论家”和炒作家在运作,部分原因则是由于不自由的文化环境本身排斥着诚实的写作者。比如说有那不喜欢“新生代”作品的读者抱怨“新生代”败坏了“文坛”的,也有那不喜欢武侠书的读者认为是金庸败坏了“文坛”的;更有人认为中国当代文学之所以没有自己的特点,是因为外国文学被大量地翻译成为中文而得到普及,是因为“西方资本主义文化侵略”的结果(所以他们为自己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民族之根”或者一个作为口头道德标准的“民间”)。然而,如果冷静地想一想,就会看出:不少“新生代”作品(作为一类体验性作品)确实缺乏本质,但如果没有这“新生代”,中国当代文学依旧(乃至更加)缺乏本质,区别只是连新生代也不见了;武侠小说固然无法取严肃文学而代之,但是如果没有金庸,中国当代好的“严肃文学”小说仍旧少,只是中国当代通俗文学变得更枯燥乏味而已;中国当代文学缺乏本质,中国当代文学没有自己的特点,而如果没有外国文学被大量地翻译成为中文而得到普及,那么中国当代文学并不会就此获得自己的特点,只是文学领域变得更加单调而已。(我自己认为那所谓的“文化殖民或者后殖民”、“话语霸权”之类的说法都是自欺欺人的虚构;问题是出在文化环境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因为市场上外来商品泛滥)。
  对于炒作,我也可以打一个比方:那些“新生代晚生代”作品,哪怕是写得比较糟糕的,它们本身不是问题。这些作品是一种存在,也为满足一些读者的精神需要提供了可能性。正如,如果我不喜欢吃臭豆腐,还是有别人喜欢吃,所以做臭豆腐的人和做奶油奶糕的人有着同样的存在权利,而且权利平等;但是“文坛”看上去好象是因为这些作品而大有问题,为什么?那是因为两个因素混和在一起:一是在这“坛”上没有了做奶油的人(被驱逐、被打闷或者根本没有被生出来),一是“坛”上的“评论家”纷纷地把臭豆腐说成是奶油糕,--这样一来要吃奶油糕的人把臭豆腐当作奶油糕而塞进嘴里,灾难啊!臭豆腐总是臭豆腐,再炒作炒作也还依旧是臭豆腐。所以,我觉得我自己在写类似于“批评”文体的文字时,有必要把重点落在:一、揭露出不诚实的“评论家”和炒作家,乃至不诚实的“文坛”本身,的真面目;二、通过文化批判而呼唤那种本真的作品,通过文化批评而为本真写作者建立一个干净的文化环境。对虚假的最大打击不是将之骂得一文不值,而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指出,为什么它是虚假的。
  具体作者应当怎样写和写什么,那不是批评家的事情。因为怎样写和写什么是作者自己的事情,别人没有权利干涉。批评家的工作是让读者更清楚地看见这作者的作品到底是什么,和指出那并不明显地显示出来的东西,乃至点出作品对读者的可能作用。而那些无耻的“评论家”则往往把那些作品所不是的东西说成作品所是的东西,而因此炒作。“有意识的误导”,是明知砒霜毒仍将砒霜说成糖,比“因无知而胡说”还恶劣。
  从前我听人对我说及某评论家,说他给人写序跋评论能够达到“眼睛一眨,母鸡变鸭”的境界。于是我对此便充满了反感;但愿这只是因为传言而造成我的偏见。但是,如果一个评论家成为一种雇佣喇叭手而大搞“眼睛一眨,母鸡变鸭”的时候,那么他对读者起到作用就只能是蛊惑作用。
  我自己反对把批评文体的作品作为一种权威性文字。所以我也不认为我在上面所列出的对于批评的个人看法能够作为对于批评文体的“要求”,--它们只是我为我的朋友和同人们提供出的一种参考。而我自己对中国的批评文学所抱的期望则是,重新看见新的鲁迅和王小波,--不是作为偶像的鲁迅王小波,而是具有那鲁迅王小波的尖锐批判精神的批评作家。

(2000.7.9。丹麦欧登斯)■